那一年,我们十七岁
般若小仙|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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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空一半灰白一半墨黑,一阵阵热浪压进地面。此刻,林潇待的小屋像个蒸笼,他感觉胸口有些闷,快要喘不过气来,黄豆般的汗珠贴着他额头、鼻尖一滴滴滚落下来。他站起来,走到门口,焦急地看着外面。突然,一阵狂风卷起地面上的落叶与灰尘,在空中盘旋,与它们一起落下来的,还有雨点,不一会儿,雨越下越大,仿佛天上的瀑布,饱含着力量直冲而下,落在泥土上,一股股泥腥味在林潇鼻尖弥漫。他返回小屋,将刚刚脱掉的短衫又重新套回去,冲了出去。当他再回到这里,小屋早已经不在。这儿成了一座公园,成了许多人约会的地方,却不再有他与海珊的身影。
那是一九九二年。他高三,她也高三。他们同级不同班。他家本在农村,为了他的学业,父母亲将他送到舅舅家,上了这里的高中,希望他能考上大学,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。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,全家的希望也都寄托在他身上。林潇不是不知道父亲的想法,只是对于他来说,寄宿在别人家里,总是别扭,所以,上下学时间,他大部分都想逗留在外面。发现那间小屋是在他高二的暑假。小屋里住着一位奶奶,有一次向他招手,让林潇帮她穿针线。林潇帮她穿好,并在奶奶身边坐下来。他很喜欢这座平房,虽然经过岁月的洗礼,有点破旧斑驳,但很像他农村的家,院落有鸡冠花、金银花还有爬满墙的蔷薇花,那是五月。蔷薇花开得肆意,他就问奶奶,能不能摘点花回去,奶奶笑着说,不准摘,花儿会痛的。林潇耸耸肩,觉得奶奶有点不可思议,花儿怎么会痛?正当他要走的时候,看到一个女孩带着笑容走过来,圆脸,圆眼,齐扎扎的一排流海,嘴角还有两个米酒窝,看上去像初中生。她的目光从睫毛底下似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,林潇莫名的觉得脸有些发热。但她很快地低下头,假装没看见绕到奶奶身边:“奶奶,布料,给您拿来了,明儿您就可以纳鞋底了。”说完,她就亲切的在奶奶身边蹲下来,用眼角偷偷瞄着林潇。这下,让林潇有些尴尬了,他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。但是他却不想马上离开,他在心里默念着:”这个女孩像是在哪里见过,好生的面熟。“念完,他兀自地笑了,他记得这是宝玉看到林妹妹说过的话,他怎么也用上了。不想他一笑,反而化解了尴尬,女孩以为是对她笑。她站起来,说:“我看过你你是三班的,我是一班的。”话音未落,一只小花猫跑到女孩脚边,对着女孩“喵喵”亲昵的叫着,女孩不再搭理他,而是从手中袋子里拿出一盒食物,放到门前的木碗里,猫安静的吃起来。林潇抬起脚,准备离开,只见女孩歪过头来,递过来一块饼干:“喂,是你给奶奶穿针引线的吧,这块巧克力算是答谢你的哟。”林潇本不想要,又觉得不好,拿着巧克力就走了,甚至连一声谢谢都没说。心里却留下了女孩清脆悦耳的声音。那声音真是好听,让人心生欢喜。
再次看到女孩,是三天后,他看到有人叫:“海珊,等等我。”一抬头,他发现那个叫海珊的竟然是她。莫名地,他心中掠过一丝惊喜,仿佛发现一个秘密。他没有说话,但放慢了脚步,又怕她发现了自己,想了想,还是去奶奶那儿看看,不知道奶奶与她是什么关系?奶奶家与学校只有一墙之隔,属校职工楼,后来被划分出来。这里浓荫蔽日,清凉幽静,让燥热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下来。几间平房掩藏在一排梧桐树身后。法国梧桐树冠高大,枝叶繁密,间或还有几棵矮小的芙蓉树,平房南边半边墙都爬满了蔓藤,从墙下裸露的泥土蜿蜒向上,郁郁葱葱,这里简直像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。放学回家,如果不骑车,就可以从这里穿过,林潇以前并没有觉得这里有多美,他总是与一班同学呼啸而过。今天,他走得很慢,以一种悠闲的心态来观赏。平房北边是一家印刷厂,厂门前有一扇宽宽铁门,铁门上开了间的小门。厂房是民国期间的建筑,青砖墙体,青瓦屋顶,在岁月的磨砺下,黝黑发亮,仿佛烟长年累月的熏黑。再往前走几步,就是奶奶的小屋,这里有一排红砖的二层楼,但奶奶家的却是平屋,且独门独院,墙角种了好多的花儿草儿,那些墙角纤细的花蕊在风中摇曳,尽情舒展着花瓣,鲜艳欲滴,从梧桐树的缝隙里洒下来的阳光,在它们身上晃动着,听不到风声,却从微动的光芒中,感到有风,微微地、轻轻地吹来,那是远方吹来的风,轻柔地像一声叹息。林潇想起了母亲,离开家两年,除了春节回家,平时他几乎不与父母亲联系,偶尔舅舅会在办公室里向村里打个电话,向他们报个平安。他想,母亲这时候应该在地里,汗流浃背地干着活。母亲不爱说话,但干活是一把好手,有时候父亲都做不过她,父亲太瘦了。但父亲与乡下其他的父亲不同,父亲疼爱母亲,他不觉得对母亲好就是没面子,失去了男人的尊严。相反,他处处听母亲的,这次让他到城里上学,也是母亲的决定。暑假,他本可以回去的,可是马上就要升高三了,他不想来回跑浪费钱。林潇决定进小屋,看看奶奶。奶奶家的门半掩着,阳光从窗外射进来,将逼仄的房间照得明亮,吊扇在缓缓地转动,奶奶坐在椅子上,微闭着眼睛,像是在打盹。林潇脚步很轻,他怕吵醒了奶奶,更怕打破了这份静谧,桌子上老钟滴答滴答声响。时光缓慢,细微的声音变得清晰;岁月静默,静到无声处都能听到时间的流淌。林潇觉得眼前的一切那么熨帖,仿佛是一台老式收音机,将一切熔铸在时光里。“你来了,小伙子,进来坐坐”,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,她眯着眼睛,慈爱地对着他笑。林潇觉得那笑容与母亲的笑容那么的相似。原来奶奶有一个儿子,现在美国定居。爷爷以前是学校的数学老师,他们一直居住在这里,爷爷去世后,儿子给她买了楼房,可是她却不愿意去住,她舍不得这里一景一物,她与爷爷在这里住了近四十年。提起爷爷,奶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,原来爷爷当年是优秀教师,这屋子上都是奖状,有的已经泛黄,字迹都模糊不清了。林潇仔细看:付延青。付伟。这些奖励都是父子俩的。奶奶指着奖状将内容细读给他听,明明那些字都糊了,但奶奶却说得那样具体,那些内容早已经映在她心底。原来那个叫海珊的女孩与奶奶并没有关系,她只是经常来看看奶奶,偶尔给奶奶买点东西。奶奶说,海珊是个好姑娘,热情、善良,那只小猫就是海珊带过来的,她说给奶奶做伴。他看了看时间,已经不早了,看样子,她是不会来的。他与奶奶告别,说下次再来看奶奶。奶奶非常开心,将桌子上零食抓了一大把,非要塞进他的口袋里。
海珊:”因为她长得像我外婆。我外婆也是一个人,小时候我在我外婆家长大,看了她,我就想起了外婆。”海珊用眼角瞥了他一眼:”你以为我不想接她过来吗?”看林潇小心翼翼的样子,海珊忍不住抿嘴一笑:“其实我认识奶奶也不全因为外婆,是有私心的。我捡了小福豆,可是我爸对动物毛过敏,每次我都经过奶奶家,也经常帮她做点小事,于是,我就将它送给奶奶。”林潇:“小福豆?你说的是不是那只小花猫?,哎呀,原来不是你送给奶奶排遣寂寞的啊?”海珊抬起脚,踢林潇,但没真的踢:“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啊,再说我就不理你了。”“这只小福豆蛮可怜的,我看到它的时候,它妈妈被一辆摩托车压过,僵在地上不能动,但睁着老大眼睛看着它,小福豆大概才一个多月大,全身发抖,不停的叫着。我要是不收养它,它可能就活不了,可是我又不能带它回家,就找了纸箱子,将小福豆放在里面,悄悄藏在我家楼下,可是小福豆总是从纸盒里溜出来,想来想去,想到奶奶,奶奶人可好了,给它洗澡,还喂它吃稀饭。以前啊,我在外婆家就养了一只小猫,名字就叫小福豆。可惜外婆走了,小福豆也失踪了。”海珊似乎有些伤感,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,抬头看着天空,一棵枯叶在微风中悄然飘落,掉在海珊的头发上,林潇自然地将那棵落叶摘下来,将她的头发拉回原处。半晌,海珊才说话,她问林潇:“你可有时间,我们开学前,每天下午到奶奶这儿陪她,可行?”第二天,林潇吃过午饭就想出门,又觉得时间太早,怕奶奶要睡午觉,在家转来转去,盯着墙上的钟,只看到秒钟在动,时间像是停止不动。好不容易熬过两点,林潇换上干净的白色短衫,对着镜子梳了又梳短了不能再短的头发。到了奶奶家,发现海珊已在,她正在帮奶奶整理东西,看见他进来,一点也不生疏的指指门口的扫帚说:“林潇,你把地扫一扫。扫好了,我们把奶奶这些废纸捆起来卖掉,对了,有点重,你这个文弱书生可拿得动?”林潇伸出细胳膊说:“当然能,我可是文武双全:文能背唐诗宋词,武能写武侠小说。”海珊噗嗤一笑,摇遥头说:“算了,我就勉强用一下吧。”他们在奶奶家看电视,听奶奶说她和爷爷的爱情故事。有时候他们就靠在梧桐树下,背诗、写题,有时候听歌、聊天,还有时候林潇故意去惹海珊,然后他们绕着梧桐树跑来跑去,头上的梧桐叶在他们的耳边沙沙地响,脚下的梧桐叶窸窸窣窣地响,海珊的脸就像夕阳下的彩霞,泛着娇媚的红色,看着林潇心砰砰跳。一个月的时光,转眼就要过去,这一个月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、知己,有时候海珊一个眼神,林潇就知道她要干什么,两个默契的像是认识多年的好友。那天,他站在梧桐树下笃定地说:“宋海珊,我喜欢你。以后,你就做我女朋友。”等不及她回头,就转过身,像一缕烟一样跑远了。他不知道身后的海珊抿嘴一笑,心中有股沸腾的喜悦:“嗯,好的,我等你。”她的声音很小,小到只有她自己听到。之后,他们偶尔在学校里碰到,但再也没有说过话,只是悄悄的给对方写信,有时候一天一封,有时候一周一封,他们分享学校的各种糗事,也谈论各自的学习,他们约好了一起去有海边的大学,然后相约去看海。寒假第一天,林潇母亲就到舅舅家,她带了蔬菜、鸡和鸡蛋,感谢舅舅对林潇的照顾,第二天就带林潇回老家。林潇在家继续给海珊写信,将家里的情况人物关系都与海珊说了遍,林潇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写着:“以后,我向你介绍他们,你就会分得清。他们会说,哎呀,潇潇的女朋友真聪明,这么多亲戚,说一遍就记住了。”林潇站在学校侧门口,他等了良久,才看到海珊低着头走出来,眼眶红红的,看了看他,欲言又止。林潇的喉结动了动,想问她怎么了,只见一班同学走过来,林潇压低声说:“考完了,我们奶奶家见,不见不散!”。考完试当天下午,他就兴冲冲地跑到奶奶家。如果不出意外,他这次应该可以考上他们心仪的大学,不知道海珊发挥如何。他迫不急待想与海珊分享。奇怪,奶奶竟然不在家,这段时间,他学习紧张,很少来奶奶家,海珊来得也少,但她还是会每周坚持来看看奶奶,难怪那天她眼眶发红,难道奶奶出事了?房屋紧锁,像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住过,好在林潇知道钥匙藏在哪里,他推开门,发出吱呀一声,门上不知道什么东西落了下来,屋内又黑又潮,墙体也在剥落,桌子、椅子都是湿漉漉,墙上的书和奖状都不见了……
这次回来,林潇非常非常想见海珊,脑海想起她的温柔、她的调皮,她的嗔怒,她的坏笑……走的那天,他给海珊写了一封信,写下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,放在奶奶旧桌子上,他怕打湿,用书皮夹上,再用一块石头压住。然后将钥匙放在原处,这是他与海珊与奶奶三个人的秘密。他相信,她一定会来这儿。但这么多年,却从未收过她的信。他将一盘开满花的花盆放在奶奶家的门前,心里默默念着:“奶奶说花儿会痛,我就将花盆一起买来了,小福豆妈妈,十七岁的时候我没有送你花,希望在二十七岁时你能收到。
林潇不知道,那段时间也是海珊最珍惜的时光。每天晚上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味与林潇在一起的时候,她暗暗地想,要与林潇考上同一所大学,然后光明正大的当林潇女朋友。高考当天夜里,海珊的父亲突然中风,三天后去世。海珊有两门课没有考,落榜了。妈妈没有工作,弟弟还在上初中,海珊决定不复读,而是去父亲的工厂上班。没人知道海珊心里的失落与心痛,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,她去了奶奶的小屋,躲在梧桐树后,看着林潇进去,又看着他出来,雨水淋湿她的全身,她在雨中轻轻颤抖,就像小福豆失去妈妈的那天一样,孤单、无助,她流着泪,咬紧牙忍住没有喊他……不能上大学,她失去了飞翔的翅膀。她不希望,他再看到她时,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工人。她希望他记得自己的模样永远是十七岁的她。在那个八月里。在一场雨后。阳光调皮地又跑出来,空气里藏着一股湿湿、甜甜的味道,一抹斜阳照在梧桐树上,又折射回去,落在两个年青人身上,汗珠挂在他们身上,闪闪发亮。风吹来,从梧桐树上窜下来,一下一下地掀动着宽大的梧桐叶角,那光便一探一探地落在了林潇的白色T恤衫上,白亮得晃眼。哦,她只愿时光就停止在那一刻。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。人生难得是欢聚,唯有别离多。
(文中图片来源网络)
作者简介:
般若小仙:国企内刊编辑,爱文学、电影和摄影。爱写、爱拍、爱玩。喜欢的书是灵魂相知的邂逅,喜欢的文字是心心相印的遇见。希望能够通过文字安抚自己,温暖他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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